飞白

凤求凰 番外1(林老先生篇)

     

      年轻真好，生在和平年代，真好。

      林老先生看着宋继扬和王皓轩紧扣的十指，心里惆怅不已。

      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个放在心尖尖上的人，可是生不逢时啊！在那个年代，说一句喜欢需要付出的可不止勇气。林老先生已经很多年不曾回忆年轻时的事情了，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很悲哀，别的人在年老之后子孙绕膝，他们就会得意洋洋的开始回忆自己年轻的时候干过什么风光的事，甚至，连当年无法出口的混账事也会拿来说到一番。

     可是他么，对他来说回忆是一件可怕的事。他这一辈子值得回忆的事也就那么三五年，那个人死后的日子，自己过得就如孤魂野鬼也没什么值得铭记的。一想起那个人，无论什么时候，不管自己多大年岁，不管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，心口还是会痛的像是被厉鬼挖掉一块，让他喘不过气。

      可是最近，一看到宋继扬和王皓轩他们相濡以沫的模样，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曾经。他一个九十岁的老人，居然羡慕嫉妒起二十多岁的小孩来，真是！

        他在这一年里老是会做梦，做的梦并无光怪陆离，只是十分真实的——往昔岁月。林老先生无法判断这到底是噩梦还是好梦，梦里能看见他日思夜想爱而不得的人他很开心，可是一觉醒来却要面对两鬓斑白垂垂老矣的自己。他乱的很，整日的心慌，脑子也不甚清明。

      大概是大限将至吧，林老先生这样想着。

      晚上，又做梦了。

      梦见自己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动荡年代，他的师兄，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师兄，被一堆坏人围着，上衣被扒干净，赤裸着上身，白玉般的皮肤上青红交错，揭示着人们对他的暴行，平日的谦谦君子，此刻狼狈不堪，被强行压着跪在地上，脖子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木牌，写着:"打到……"

       当日，他也混在这群坏人之中，和他们一起高举着拳头，呐喊着口号，冲着对自己最好的师兄喊:"打倒！打倒！"他的情绪也和人群一样愤怒，面色赤红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。他是没有悲伤亦或怜悯的情绪的，他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。他不能受牵连，绝不能，因为任何人受牵连。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 夜晚，人群散去。他在巷口的角落里蹲着，抽着白天在街上捡来的半截烟头，去去寒，这风吹着人有些冷。直到确定连乞丐也不会再在街上走动时，他走到了广场今早"运动"的地方。

      师兄趴倒在广场上，稍长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颊。微弱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。衣服、皮肤上全部是被踩出的鞋印，脖子上的那块大牌子，还挂着。

      林晚枫拿脚踢了踢他:"叶霜红，人都散了，别装死了。"他看着把叶霜红批为牛鬼蛇神的牌子，心里烦躁起来。

      叶霜红微微动了一下，缓缓转了个身，仰躺在地上，睁开眼睛，看见居高临下的林晚枫，林晚枫的一个脚还踩在自己的胯上。

       "晚枫……你、你冷不冷，怎么不穿件外衣？"

       林晚枫不敢好好的跟师兄说话，他特别想把师兄抱在怀里给他取暖，可是，他不能，他要自保。

       "你别叫得这么亲密……"

       师兄楞了一下，说"是，我错了……林晚枫。"他自己慢慢爬起来，坐在了地上，他没有什么力气站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 林晚枫掏出一封信，给叶霜红递过去。

       "绝交信帮你写好了，印泥我都带上了，你在这里按个手印就行。"

         叶霜红接过信——与林晚枫绝交书，霜红書。

        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信封上。

        林晚枫别过头去不敢看师兄:"内容……就别看了，按手印吧。"

        一炷香后，林晚枫手里捏着暗了红手印的信一个人走了。走之前把从厨房里偷出来的一块生姜喂在师兄嘴里给他驱寒。他不敢给师兄披衣服，万一第二天人们发现了，那么他……

       师兄你可千万活下来，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。他心里期待着，这话，可没敢和师兄亲口说。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 其实当时他不知道，因为这句没敢说出口的话，让他后悔了一辈子。

       第二天又是围着师兄运动，在人群里，突然有一个人把矛头指向了林晚枫。

       "他！"那个人义愤填膺的指向林晚枫"和这个人渣关系亲密，他们以前还是师兄师弟，思想肯定也是有问题的。"

        骚动的人群集体将注意力转向林晚枫。

        关于后来的记忆林晚枫其实已经模模糊糊了，这大概是人体的保护机制，对最痛苦的记忆进行生理性遗忘，大概是为了不让他受到毁灭性打击。

       他只是模糊的记得人群围上来群殴他，师兄扑上去挡在他面前。可他是怎么做的？他把师兄推开，大骂师兄脏货，还指天发誓向群众保证要和"恶势力"划清界限。

        "我要是再和叶霜红有半分联系，我就不得好死！"

       师兄的具体表情他已经模糊，只是还记得那笑的惨淡的嘴角和滑下来的两行清泪。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 再后来的后来，师兄跳河了。毅然决然的跳了下去，连眼神也没有分给自己，只是背对着他说"林晚枫，照顾好医馆，我去了。"然后便是真的去了，有去无回的那种。

       林晚枫上前去抓他，连一个衣角都没有碰到，只是抓了一手虚无的空气，看着怒涛翻涌的澜沧江，川流不息的河水将师兄瞬间淹没再不见踪影，他当即喷出一口血了，痛的肝肠寸断。

       当天晚上，他拿出砒霜，放进大锅饭里。

       中午开发，伙夫端起昨夜准备好的肉汤打算给大家开开荤。林晚枫站在那里，伙夫跟他友好的打招呼，给林晚枫偷偷塞了一小块生猪肉，看着林晚枫自从叶霜红跳河后就一直苍白的脸，他说:"小林啊，想开点。你师兄也是为了你能脱身才……"伙夫说不下去了，转身提着筒子走出门。前脚刚出去就听见林晚枫怒吼一声，砸了个什么东西。

       伙夫回头，就看见林晚枫红着双眼冲出门，踢翻了自己的饭桶，肉汤全部撒出来，竟然一滴都没剩。伙夫想弯腰抢救，却被林晚枫死死抱住动弹不得。气的大骂:"林晚枫！你小子疯了！这是肉汤！妈的，我们一年就喝这一次。"

       伙夫的声音引来了更多的人，他们也和伙夫一样气愤不已，林晚枫看到已经有一些人去请机关上的人了，他可能很快就会被绑起来吊在树上打。也好，他想，师兄体验过的，他正好全部体验一遍。

       "林晚枫这是在报复！他打翻大家的肉汤，他是故意的！"

        林晚枫冷笑一声:"哼！你们就是一群丧心病狂之徒，你们才是名副其实的社会渣滓！垃圾！牛鬼蛇神！你们把多少人逼死了？你看看你们搞得中原大地名不聊生，人人自危，你们……唔，干什么！……"

      林晚枫被人们捂住嘴帮了起来，可是这次他的眼睛里是有光的。

       后来的后来，阳光重新普照人间，当年受到欺辱的人得到了补偿。林晚枫也风风光光的当上了中医学院的院长。那个黑暗的看不到光的日子，是终结了。

       可惜这些景色，死人是看不到的，真想让那些牺牲的人看看啊！

       他日后混的风生水起，名利双收，只是孤寂的不行，他活在世上只是，想多积些功德弥补自己那十年的过错，否则，他也就和师兄去了。年轻的时候比谁都贪生怕死，自从师兄不在了，他就成了亡命之徒。别人不敢做的事他敢，别人不敢开的方子他开。却反而使他的医术自成一派颇有特点。

       老了以后，他被评为名中医，国医大师。

       九十岁大寿那日，学生们非要给他摆个宴。老人不喜热闹，但推不过学生表孝的一番心意，应了下来。席上，一个耄耋老人拄着拐向他走来，冲林老先生友好的笑着。一直兴致不高的林老先生看见这个人，却睁大眼睛，慢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，旁边的学生赶忙前去搀扶。

       来人是半辈子没见的那个伙夫，林老先生也不知怎么回事，就一眼认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 伙夫拿着一个布包递给林老先生。"这个在冷天的时候是霜红从他身上脱下来送给我的一件衣服。现在，变成他的遗物了，我从没有穿过。他走的时候，什么东西都没留，却漏了这件衣服。前几天被孙媳妇收拾屋子收拾出来……哈哈……我才想起来是霜红的，想着你应该是顶喜欢，就趁你九十大寿，送给你了。"

       林老先生颤抖着手接过衣服:"师兄，你可算回来了……"

        当日，老先生宣布，不再坐堂行医，辞去一切职务，去鸡足山上劈了一个院子，归隐去了。他给叶霜红立了一个衣冠冢，在冢上种上师兄生前最喜爱的红梅。算是师兄在这里陪着他了。

       林老先生醒了，这个梦做的实在是太冗长了些。他坐起来，想也没想，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。他还苦恼的想，到时候去到九泉之下，该怎么面对白月光一般的师兄呢？不过，这些年老天给他的惩罚已经够多了，不知道师兄看着可是高兴呢？

       宋继扬临走那天，他明显感觉自己的精力不同往日，他强打着精神和宋继扬道别。宋继扬是个单纯善良的小孩子，只是稍稍对他施些恩惠便对人巴心巴肺的，这点倒是挺像师兄生气的性情。

       盘算着时间，他该去见师兄了，他将事先准备好的五个水桶搬出来，围在自己和红梅的周围——那束红梅之下，是师兄的冢。他给自己浇上汽油，划燃火柴。火苗得了汽油的滋养，轰的一下窜起来，包围了林老先生。在炽烈的火焰中，林老先生一直冰冷的心开始温暖。

       他曾对师兄说，日后再与师兄联系，自己便不得好死。

         他违约了，他还想在阴曹地府里见见师兄。

         我好冷，明明是被烧死的，却浑身冷的不行，控制不住的抖着。

         "林晚枫，你可知罪？"

        罪？我的罪过多了，不知他说的哪一桩。这怕是阎王爷的声音，据说人死了，阎王爷就要把你犯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说一遍，然后给你上刑。

       这怕是要给我千刀万剐。

       结果却出乎意料。

       "生前救人无数，功德无量。本来判你今世享受荣华富贵，你却不受，还落了个不得好死。这本这不是你的结局。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，你的功德并未消散，可以满足你的心愿。"

        我惶恐，跪下来说:"我的心愿是让霜红好好的过一辈子！"

         "你没有权利许愿，只是听从上天安排。"

        又是一阵眩晕，我睁开眼大喊:"大人！大人！"哪里还有什么判官，我已身处人间了。我看清四周的景物，有些破旧的炕，温暖的被褥，我头上贴着一块毛巾，我不耐烦的把它扯掉。

        我一个九十几岁的老人，都撒手人寰了，还来人间干什么！？

       拿起镜子一照，愣住了。没有皱纹，没有白发，肌肉健壮……这分明是十六七岁的我。

       一阵脚步声在门外响起，我赶紧躺回被窝里。真是活久了，什么事都遇得到，这是……返老还童么？

       师兄打开了门，和当年记忆里别无二致。我惊了，原来我回到了我和师兄最美好的那段岁月。

       若是人生如初见……

       "晚枫！快躺好，怎么把给你降温的毛巾扯了？你发烧都烧了快两天了。"

师兄的声音好温暖。

        "诶！你别起来，诶！诶？你抱着我做什么？"

       "师兄，我好想你。"